文 申赋渔
我跟罗贝尔是在一位画家的画展上认识的。那天来了许多体面人，我都不熟，便在一个角落里专心看画。这时候，罗贝尔举着酒杯走了过来，自我介绍说他从事文化交流工作。两杯酒下肚之后，便热情地邀我到他的别墅度假。
“我的别墅在一片树林的边上，树林里有一条小河，河里有天鹅、野鸭和各样的鱼，是地道的法国乡村。先生，你说你是一位作家？我相信你会在这里写出非常美丽的童话，因为那就是一个童话世界，你直接记录就行了。”
几个月之后，我又遇到了那位办画展的画家，无意间就聊到了罗贝尔的别墅。
“罗贝儿？他的别墅？”画家微微耸了耸肩：“那里的确有条漂亮的小河，河边的房子也很美。可那是村子里的学校。已经废弃了的学校。罗贝尔年轻时是一个水手，玩帆船的，漂泊了大半个地球。现在年纪大了，没有工作，就到这里来帮村里看守校舍。他住一间，其余的租给艺术家们来休闲或者寻找灵感。他靠吃政府的救济金生活。”说到最后一句时，画家下意识地把手心朝外翻了翻。
我愣了一下。在法国，其实阶层也很明显。一个圈子很少会跟另一个圈子来往。吹牛，有时候是为了遮丑，有时候是因为虚荣，有时候是为了欺骗，有时候是试图给进入另一个圈子的名片烫烫金。那么，罗贝尔是为什么呢？我产生了好奇。所以，当夏天来临，我的这位画家朋友要去罗贝尔的村子写生时，我便同他去了。
罗贝尔在火车站接到我们，各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拥抱。然后带我们去村里唯一的比萨店吃饭。比萨店只有两把椅子。我们就捧着比萨饼，站在门口的空地上边吃边看一群老人玩滚球。几乎所有人都跟罗贝尔说笑。看得出他在这里很受欢迎。
第二天一早，罗贝尔带我们参观这个小村。走过一圈之后，又沿着小河，把我们引进茂密的树林当中。小河越流越远，越走越野。我们在一棵枯死的大树边上坐下来。这棵树被雕刻成一个巨大的人像。罗贝尔说，这是2000年前拥有不死咒语的巫师西拉。
我们坐在这里看两只家鸭和一只天鹅。它们形影不离，一会儿岸上，一会儿水里。鸭子偶尔会嘎嘎叫几声，而天鹅总是一言不发。
“我刚来的时候，这里有两只小天鹅。”罗贝尔说：“很可爱，也很可怜，它们没有妈妈。经常有野鸭子和其它的水鸟欺负它们。有一天，一只小天鹅被狐狸咬死了。你要是看到，你也会难过的。是我把它埋掉的。”
罗贝尔指指远处的一棵树：“就埋在那边。”
“从那之后，忽然有两只家鸭跟这只小天鹅成了朋友。鸭子是前面看房人留下的。现在我住他的房子。”
罗贝儿神态自若，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他曾经告诉我，这是他的别墅。
“他走了，没人管，鸭子就自己在树林里生活。不知怎么的，竟喜欢上了小天鹅。它们护着它，跟其它的水鸟打架，带它远离狗、猫和狐狸。现在你看，天鹅长这么雄壮了，它们三个还是天天在一起。”
“它们的故事比人的故事要好。你应该写一写。”满脸皱纹的罗贝尔看着我，一脸天真的笑。他不在乎他曾经跟我吹过什么牛，也许是当时画展的气氛过于庄重，他需要伪装一下自己。在这个村子里，作为一个看房人，他并不自卑，而是极为自豪地带我们四处行走，不断跟人招呼，像一个国王，巡视着他的领地。
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，罗贝尔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姿态，显得相当受人尊重。他喜欢这种感觉。

作者

申赋渔，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。著有《一个一个人》《不哭》《逝者如渡渡》《光阴》《匠人》等。

来源：扬子晚报三人行三城记